午后微晴,空气溽热潮湿,公司采购了红润饱满的大桃,我刚解决掉其中一颗,此刻正与其桃仁对视。
我将玻璃门最大限度的打开,好让风穿堂而过,门口春兰宽大肥硕的叶片在风里摆动,像行走在路上的肥胖妇人,脂肪不住发颤,随时会掉下来,影子反倒很坦然地躺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,它们也彼此对视,一个横眉怒目,一个云淡风轻,倒是相映成趣。
桃仁仿佛有些受惊,它身量纤小经不住哪怕微风,我将它置于杯盖上,在风和它之间用身体构建了一道屏障,试图继续我们的对视,它也许有话要说,从暴露在空气里的时刻,从大红色的厚实柔软的外衣被剥落的那一刻,它已知道自己时刻无多,每件事物终结总是伴随许多话语,或许我会是个合格的倾听者。
它让我注视它,分秒不停的注视,裸露的躯体有些颤栗,肌肤呈黄褐色,上面条纹杂七竖八,右侧一道伤口从头至尾,透明肌膜下脂肪雪白,触目惊心,头部是芽状凸起,裂了一道小缝的是嘴巴,此刻它正用这嘴巴对我微笑。
“谁也不能记得自己初临人世的时刻,包括我在内,因而无法真正的从头描述一生,我对生命最初的印象停留在一个雨天,雨下的很大,我躲在枝桠和叶片的缝隙间寻求庇护,粉白色的纱衣才上身不久,生怕被打落枝头落入泥浆中去,被侵占,被腐蚀。我尽力收缩自己的身体,就在此时,一颗雨滴滴落到我身上,身体猛然一晃,‘完了’我这样想着”。
“然而雨滴很柔顺,它将形态变换成细长的水流缓缓流入我体内,是清晨露水的滋味。雨停了,阳光透过云层洒落在我的粉白纱衣上,一只蜜蜂飞过来,栖息在我金黄的发丝间,它说送我件礼物,然后我闻到一阵甜香,体内开始膨胀,我的纱衣被撑破,肚子变得滚圆结实,我换上了绿色夹袄,打那时起,我再也没见过真正的阳光。”
“我所见到的光有时是粉红,像血液遮住眼睛的颜色;有时是黑色,冷硬结实的黑色,光随着一天的时刻而变幻,清晨到正午粉色由浓转淡,正午到夜晚再变得浓稠,夜晚到清晨则被黑色占领。月色好的时候黑的浅些,我也尚未睡熟,凌晨露水有些潮湿,叶片相拥发出的簌簌声响使我无法安眠。光在我身上流来流去,夹袄逐渐变成厚重的棉衣,热意开始冷却下来,风的力度似乎也大了些,有时候听到脚步声,人们相互交谈的声音,他们说‘哎,这桃子又大又红,一定能卖个好价钱’我知道自己已经换上红色寿衣,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。”
“最初那个雨天,甘甜的雨水,雨后柔和的阳光,我粉色的纱衣,还有蜜蜂的喧闹和花粉的香甜,生命是如此美好,我甚为想念”。
“我来到你身边,来到你眼前,一路坎坷一路颠簸,从无悔恨从无怨言,你帮我摆脱这大红负重,使我得以重见光明,我的一生到此为止,我将重新回到温暖厚实的泥土里去,在春日的微风里披上粉白纱衣,幼时幼稚好笑,怕泥浆弄脏新衣,如今细细想来,泥土才是最为妥帖安心之处。”
“再见,我的姑娘”
它的笑容缓慢消失,伤口内的脂肪开始发硬,肌肤向下垂落,我将它捧在手心,然后朝屋外的草地走去,门口的春兰被风吹得狠了,发出低低的呜咽,像久远处葬礼传来回声。我忆起有次春日出行,下着雨,撑了伞在小路上艰难行走,裤腿被泥浆包裹,不远处是大片桃林,星星点点的粉白夹杂在鲜绿里,走的近了,注意到其中一朵躲在枝桠与叶片的间隙,正在用力收拢花瓣。
相遇从那刻起,到此刻终,都是宿命,都是注定。